第十二章(2 / 2)
「我们一定会推翻升纮,只不过在等适当的时机,所以你不能轻举妄动。」
虎啸说完,从怀里拿出锁链,拔下其中一个锁环递给铃。
「你就忘了升纮,去其他地方过清闲日子——否则,就戴上这个,但是,」虎啸露出严肃的眼神,「一旦戴上了,就不可以拔下来。一旦背叛,就会做好接受处罚的心理准备。」
「……我要。」
铃伸出手。
「我不会背叛,只要能够为清秀报仇,消除我内心的痛恨,我愿意做任何事!」
3
祥琼爬上位在雁国和庆国边境的高岫山,进入了庆国。这一带是名为岩头的地区,在乐俊的协助下,她轻松通过了边境。
「路上小心。」
乐俊向她道别后,踏上了回雁国的路。祥琼站在庆国的土地上,目送他的背影离去,情不自禁地鞠了一躬。
——谢谢。
乐俊从自己的怀里——不是给他旌券的人留给他的——拿出为数可观的盘缠交给祥琼。他没有恨祥琼,把她带到这里,给了她太多东西。如果要说感谢,有太多事要感谢他。
啊,我终于发现一件事。祥琼目送摇着尾巴离开的半兽想道。我以前从来没有感谢过别人,也从来不曾真心向任何人道歉。虽然在芳国的穷乡僻壤向闾胥冱姆道歉,在恭国的王宫,也整天向供王磕头,但她根本不是出自真心。之前只是低头而已,从来没有真心感谢过别人,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感到抱歉。
她再度鞠躬后抬起头,发现雁国井然有序的街道上,已经不见乐俊的踪影。他骑着驺虞火速赶回关弓了吗?假期快结束了,他竟然还送自己来这里。
祥琼叹了一口气,看着背后的大马路。就像之前曾经在柳国和雁国的边境所看到两个国家的差异,雁国和庆国之间也存在着极大的落差。
——这就是庆国。
越过高岫山的山顶,就是眼前这片街道。经过隔开雁国和庆国的中门后,以阶梯状的斜坡向下方延伸,站在中门前的大路上可以俯瞰整个城镇,也可以同时看到城镇外,位在高岫山麓的庆国国土。
祥琼身旁有几个人和她一样站在大街上巡视着周围,忍不住叹着气。和雁国相比,眼前的景象实在太冷清了。草木枯萎的冬季山野,虽然没有积雪,但放眼望去。尽是一片不毛之地。
以边境旁的城镇而言,这里的规模不算小,但即使进了城,也完全感受不到活力。脚下踩的是泥土道路,街道并不宽敞,两侧是密集的低矮房子。和北方相比,这里比较温暖,但每扇窗户都紧闭,也不见任何玻璃窗户,这个城镇好像在顽强地拒绝什么。街上到处可见半毁的建筑物,或是堆着瓦砾。道路两旁的小店杂然无序,从狭小的房子溢出来的瓶瓶罐罐和破家具让马路显得更乱了。绕着城镇外围的环途建了好几栋用木板和布片挡风的小房子,许多满脸疲惫的人众在那里,不发一语地围着篝火。
庆国命运多舛,从来不曾有过长久治世的王,和治世恒久的雁国之间竟然有如此残酷的差异。
一群人来到庆国的街道,大部分都是难民。
「我还以为至少比以前好一些。」
站在马路旁的男人怅然地说道,似乎道出了其他人的心声。
「唉,早知道不应该回来。」
站在马路上的人们叹息的声音传入祥琼的耳朵。
「以前有这么穷吗?怎么感觉比以前更加荒废了。」
「我是在王崩殂后离开,我记得当时没有这么惨。」
「很辛苦。」祥琼走在路上想道。
——要重整这个国家很辛苦。
对雁国来说,难民是头痛的问题,庆国也必定面临相同的问题。这些难民曾经见识过雁国的丰衣足食,难免会将庆国和雁国相比较。事实上,和祥琼的祖国芳国相比,庆国的状态并没有糟糕到令人叹息的程度,但和雁国相比,两者的差异一目了然。和雁国街道的热闹和活力相比,眼前的街道如同废墟。
祥琼和其他人一起走在街上,走进看起来价格低廉的旅店,直到第三家旅店,才终于有办法投宿,必须在大房间和其他人睡在一起。
住在同一家旅店的难民脸上有各种不同的表情。有人为终于回到祖国感到兴奋,有人为趁着组国荒废,想去物质丰沛的国家安居乐业的梦碎而满脸沮丧。
「听说这次是女王,你们知道吗?」
客房角落传来说话的声音。
「女王吗?又是女王?」
「如果早知道,我就留在雁国了。」
「女王不行,不仅无能,而且很快会让国家荒废。」
「搞不好不久之后,又要沿着原路逃去雁国。」
「如果这次又要逃难,我恐怕再也无法回庆国了。」
——真的很辛苦。
祥琼忍不住叹着气。她似乎能够感同身受地体会景王的心情,想到景王的辛苦,也不由自主地叹着气。
——此时此刻,她也在王宫内叹气吗?
「要不要趁现在回雁国?」
「打消这个念头吧,即使留在雁国,日子也未必好过,因为我们毕竟不是雁国人。」
「但是,也不想回去以前的里啊。」
「搞不好里已经不在了。」
这时,其中一个人探出身体说:
「你们有没有听说过,有从吴渡出发的船的事?」
「——那是怎么回事?」
「那是前往戴国的武装船,是和州某个乡的乡长派出来的船只,把在戴国活不下去的难民载到和州。」
「什么意思?难道你打算去戴国?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。」
「我不是这个意思——呃,我忘了是哪里。对了对了,是止水,止水乡的乡长同情难民,所以专程派船去接他们,只要搭船去止水,就可以拿到止水的土地和户籍。」
「止水——就是在和州与瑛州的交界处吗?」
「既然止水愿意接难民,代表那里很富裕,只要拜托一下,搞不好也愿意接收我们。」
「怎么可能?」一个女人摇着头。「怎么可能有这种好事?你是从哪里听来的?是不是被骗了?」
「才不是,应该还有其他人也曾经听过这事吧?」
众人立刻安静下来。
「根本没人听过,你一定是被骗了。」
「不可能,真的没有人听过吗?」
祥琼犹豫片刻后开了口。
「我曾经听过。」
围在一起的人散开了,都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,其中一个男人走了过来。
「你听过?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?」
「对,我在柳国听说的,一个专门在柳国和戴国之间往返的船员说,有这种船。」
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,讨论到底该去可能很富裕的止水,还是回去可能已经不存在的里。
「去看看也好。」
「我的里已经不存在了,因为河水泛滥,整个里都被淹了。」
「但我还是想回去从小生活的里。」
两种意见相持不下,有人很想立刻去止水,但也有人极力劝阻,千万不可以去,其中一定有诈。
「你有什么打算?你是从哪里来的?」
有人问祥琼,祥琼偏着头回答:
「我来自芳国。虽然也很想要土地,但我还没有成年。」
虽然谎报年龄也不失为一种方法。
「但是,既然止水是个好地方,去看看也不错。」
祥琼说完这句话,忍不住点头同意自己的话。
「没错,我正想找工作,所以打算先去止水看看。」
翌日,祥琼搭着之前在柳国时经常搭的共乘马车,启程前往止水。和柳国、雁国不同,这里有很多人都徒步赶路,事实上,即使徒步赶路,也不会因为太寒冷而冻死在路边。况且赶路时,身体自然会热起来,除了手和脚会冻僵以外,并不至于太辛苦。
马车沿着干道南下,前往和州州都明郭。通往首都尧天的干道以东西向穿越明郭,一直通往止水乡。
山野严重荒废,干道途中看到很多庐都没有房子,荒废的农地完全没有耕种的迹象,被火烧成炭色的枯山槁木,由于几乎没有积雪,可以清楚看到这些景象。
也曾经在偶尔可以见到人影的小规模里的空地上,看到一整片矮小的坟堆。
——竟然死了那么多人。
祥琼不禁感到战栗。荒废的山河、失去的生命。这一切都是因为王的关系,因为王不在王位上的关系。
「小姑娘,你从哪里来?」
坐在旁边的老妇人问道。祥琼从外面的风景中收回视线,庆国马车的车篷通常不会遮住后方。
「我来自芳国。」
「我听说书的说,芳国的王死了,真的吗?」
「——是啊。」
「是喔,」老妇人抱着釿婆子,「芳国恐怕也像这样……」
老妇人幽幽地说道,祥琼用力睁大眼睛。
一定也这么荒废。一定有很多人死亡,他们的亲人痛恨加害人,就好像祥琼憎恨惠侯月溪,冱姆憎恨祥琼一样。
——啊,我的确会被人怨恨。
因为国土如此荒废。
「……庆国真好,因为终于有了新王。」
祥琼说,老妇人轻声笑着说:
「真希望可以越来越好,先王登基时,我也曾这么想……」
老妇人没有再说话。
4
庆国和州位在首都州瑛州东方,细长的和州从瑛州东端一直向虚海延伸。阳子在景麒的陪同下,前往和州州都的明郭位在和州偏东的位置。有一条干道从虚海笔直通往青海,和高岫南下的干道刚好在明郭交汇。
「明郭是陆路的要冲。」
他们骑着使令旅行了两天,在明郭附近开始徒步赶路。景麒说:
「这条干道是北部的生命线,尤其是入虚海的终点吴渡,是庆国靠虚海的唯一港口,从南方运来米、盐,从舜国运来药泉水,以及从北方运来毛织物和小麦,这些物资支持着无法靠农地收获维生的北部人民的生活。」
「——北部很贫穷吗?」
阳子问,景麒点了点头。
「有很多山地,缺乏理想的耕地,气候也不理想,夏季干燥,初秋开始持续下雨,所以收成只能看天气,而且也没有其他能够让百姓赖以生存的产业。」
「是喔……」
「尤其是从南方经过青海抵达的船只几乎已经完全中断,所以吴渡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,而且,和雁国之间的高岫只有一个关卡。岩头是北方陆路的要冲,吴渡是海路的要冲,从这里运来的物资都会经过这条干道,尤其必定会经过明郭。」
「所以,和州在北部算是富裕的地方?」
阳子说,景麒露出淡淡的苦笑。
「和州的干道经常会有草寇出没,为了保护货物,和州派州师筑城塞,护卫这些物资,但会向货物征收通行税,所以物质经过和州后,价格立刻飘涨。」
「……原来如此。」
然而,前往岩头或吴渡取货时,和州是必经之地。
「可见呀峰是能干的官吏。」
听到阳子这么说,景麒的眉头锁得更紧了。
「千万别这么说——明郭的北方和东方都有储存货物和旅人住宿的大城镇,分别称为北郭和东郭,虽然是明郭的一部分,但比明郭更大。那里铲平农地,整地后建造了高大的外城墙,建造了一个保护物资和旅人的新城镇,这些由旅人承担所有的费用,全都由和州的百姓负责兴建,百姓为没有止境的徭役苦不堪言。」
「怎么会让呀峰这种人担任和州如此重地的州侯?」
景麒叹着气,微微垂下双眼。
先王予王任命呀峰为和州州侯。呀峰将尧天郊外的园林献给予王,那个园林几乎就像是一个村庄,一踏进园林的大门,就充满了大自然的恰然气息,村内有六栋不大的民房,有老人在那里养鹿,也有小孩养雉鸡。
呀峰把这个美丽的小村庄献给予王,那个村庄中有她梦寐以求的平静生活,予王欣喜若狂,经常造访这个园林,对呀峰深表感激,满足了他的愿望——把和州交给了他。
予王和小村庄内的村民聊天,在他们的簇拥下摘采园林内的花草,并在园林一角的小房子内教孩子刺绣,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。如果她没有沉溺于这个园林,不知道该有多好。她哭着说,不想再回王宫,景麒每次再三恳求,把她带回王宫,就知道她的命运已经走向终点。
——她不应该坐上王位。
对她而言,坐上王位并非好事,但天启显示她就是王,并非是她以外的任何人。
「……景麒?」
阳子轻声叫着,景麒慌忙回过了神,看着偏头看着自己的新王。
「你怎么了?」
「没事。」景麒摇了摇头,抬头巡视山野。沿着溪流展开的街道对面耸立着凌云山,可以看到山麓的城墙。
「——那里就是明郭吧。」
明郭山高耸入云,山麓下是一片和缓的山峦,城镇在棱线形成的山谷之间蜿蜒。
「哪里是首都……?」
阳子站在明郭的门阙前看着大路,大路上空空荡荡,不见人影。
州都应该有十一个门阙,郡至县城有十二个门阙,首都和州都少了位在北方中央的子门,所以只有十一个门阙,但北方和凌云山相邻,通往国府和州府所在地。
阳子在景麒的陪同下,从位在西侧的酉门进入明郭。酉门笔直向东走七百步,通向位在城镇中央的府城,宽度有将近百步。所有的街道两侧都是小店,大幅缩减了道路的宽度,再加上来往的车辆和拥挤的人群——然而,这条街上完全见不到任何店家。
周围的空地上也不见难民的身影。阳子借了景麒的使令旅行三天,中途经过的所有里和城镇都可以见到穷人蹲在地上的身影。这里没有难民的身影,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活力,没有小店,路边也没有摊贩,更没有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。
和阳子一起走进城门的人中,有几个人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大路。
阳子左顾右盼,看到一个默默走过城门,熟门熟路地走向外环途的男人,上前问他:
「呃,请问……」
男人停下了脚步,用茫然的眼神看着阳子。
「请问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?」
男人背着沉甸甸的篓子,不感兴趣地看了一眼大路,用混沌的眼神看着阳子说:
「……不,没什么事。」
「但天色已经快暗了。」
「在这里很正常,如果要找旅店,要去北郭或东郭,北郭在亥门外,出了卯门就是东郭。」
男人小声回答后,摇晃了一下身体,调整了身上篓子的位置,然后转身默默离开了。
主要城镇附属第二、第三城镇日益壮大的情况时有所见,至少在雁国经常看到这种情况,有时候会用一个名字统称整体,但有时候附属的城镇会另外取名字。
「……你有什么看法?」
阳子低声问站在一旁的景麒。用布巾包住头发的景麒偏着头说:
「搞不懂,似乎太冷清了……」
「嗯,不光是没什么人来往,为什么连小店也没有?」
向左右两侧的外环途张望,也不见任何摊贩,人影稀疏,只有马车的车轮声空虚地在街头回荡。
「——发生什么事了?」
刚走过城门的旅人开口问道,阳子忍不住苦笑起来。
「不知道……应该发生了什么事吧。」
那三个男人一脸困惑地看着大路。
「这里是明郭吧?」
「应、该没错。」
「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冷清的首都……你们两位是这里的人吗?」
「不是。」阳子摇了摇头,那个男人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,再度看着大路。
「既没有商店,也没有行人。」
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?」
「如果发生了凶事,应该会看到白旗。」
只要有凶事发生,街上就会挂满白旗,街角也都会挂满白色幢幡,但这里并没有看到白旗,显然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么冷清。
阳子目送着满脸纳闷从大路离开的三个男人离去,身旁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。
「……有尸臭味……」
「——景麒?」
阳子抬起头,看到景麒苍白的脸上露出有点不悦的神情。
「整个街道都淤积着怨气。」
阳子转过身。
「——回去吧。」
「主上。」景麒小声叫着,阳子回头看着他说:
「空地那里有路,北侧和东侧都有城镇吧?我们可以从外面绕过去,我不希望走这里增加你的负担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