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不能说的心情(2 / 2)
她全然不留情,用尖锐的声音逼问瘫坐在床上毫无反应的我。
「回答啊。」
会长再重复了一次。
但我还是沉默著,也没跟她对上眼。
小半晌,神经断线的会长激动地喊。
「筱原同学!听我说!好好看著我!」
会长冲动之下,把我头上的耳机扯了下来。
那动作太大,把耳机插头从随身听上也拔了出来。
从随身听里流泄出来的,是我们的演出声音。
还有,磷的歌声。
「……啧!」
捡起耳机的会长脸色一僵。
然后视线转向播放出磷歌声的随身听。
曲子结束。
几秒钟后,同样的曲子又从头开始播放。
磷舒服的歌声、富有活力的气息,无数次、无数次地重复播放。
和磷最后的LIVE,在文化祭上表演的最后一首歌。
「……筱原同学,你啊。」
会长的声音颤抖著。
「你一直在听这首歌吗?」
那嗓音像要哭出来似的。
「在你躲在房间里的这段时间,一直在听?」
她冰冷的手,抓住我的肩膀摇晃。
「筱原同学……」
会长开口,告诉我我已经清楚知道的事实。
「森山同学她已经……不在了喔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我有气无力地说。
「但是啊,闭起眼睛、无意识地哼哼这首歌……总觉得有现在还是跟磷一起在这附近跑来跑去的感觉。」
脸颊边突然清脆地响了一声,热辣辣的痛楚随即袭来。
「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!」
会长甩了我一耳光。
「你要是再这样下去,谁都没办法往前走!……我啊……」
她的脸,就像是自己被打似地皱起。
打我的手紧紧收拢,这次换会长别过眼去。
「看来我还是拿你没办法……跟森山同学不一样。」
然后,会长在告诉我乐团成员们常去的那家乐器行最近要关了、准备离开我房间时平静地劝我。
「不管你再怎么希望,都没办法再跟森山同学一起做任何事了。」
◆
「……是啊,就像会长说的。」
想起半年后会长说的话,我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低语。
──要是没有说我喜欢她就好了。
──要是能重新来过,我不会和磷组什么团。
我一边这样想,一边又比任何人更期盼著再次见到磷、跟她说话、一起欢笑。
我喜欢只要跟她在一起,就连我都有精神起来的活力,眷恋她像个小笨蛋一样横冲直撞的一言一行,想一直看著她孩子般的笑容。
所以我不想再和磷见面了。
和她见面比什么都痛苦。
就如会长所说,我已经没办法再跟磷一起做什么了,也什么都不可以做。因为即使时光倒流,我也已经喜欢上磷了。
「……说是这样说,该怎么办才好?」
明天开始要怎么跷课呢?跟爸妈装病也是有极限的,是不是该找个可以逃过辅导的隐密住所……就在我开始这么想的这个时间点。
叮咚。
门铃声再度通知有访客。
「怎么了?是会长吗?」
我想说是不是会长有什么东西忘记给我,所以又折回来,便毫无防备地开了玄关的门。
「啊!在家!」
「……蛤?」
我身体倏地一僵,胸口泛起甜美的疼痛。
门外的不是会长,而是抱著我昨天丢在河岸边吉他的磷;跟她瘦小纤弱的身体不同,她带著快乐且自信的笑容说:
「来来来这个!你忘记的东西;我都送来了,所以跟我一起组──」
我想趁磷话还没讲完时就把门关上,但是磷闪进门缝里,硬是挡住了。
「啊!等一下啦!?」
「呜哇,抱歉!」
用力夹到磷让我吓了一跳,立刻道歉然后收起关门的势子,但好运气也到此为止了。
磷就这样抱著吉他迅速入侵到玄关。
紧接著坐到小台阶上。
「在你跟我组团之前,我是不会把吉他还你的!」
她紧紧抱著吉他,威吓似地鼓起双颊发出「唔──」的声音。
这个我什么都还不知道时只会觉得可爱的动作,现在却紧紧揪住我的心,自责不已。若我现在逃出去、又或是把磷推出去的话,应该能逃离这份痛苦,但我只是一动也不动地低头看著磷。
逃避不了自己的我,用冷冰冰、半是责备的语气开口。
「……为什么?」
「我是跟著那个看起来凶巴巴的学生会长来的。」
「不是这个。」
我的意思不是要问为什么知道我家在哪。
「你没有非我不可的理由吧?」
就算只是乐团成员的关系,可磷邀约的是我,这让我万分欣喜;但正因为如此,我想要终结这一切,问出非我不可的理由之后将其一一否定。
「因为你会弹吉他啊!」
「跟我一样会弹吉他的,要找马上就找得到了。」
「但你弹的是Animato的曲子。」
「……只是碰巧而已。好了,赶快回去。」
我每说一句话都紧张得快要停止呼吸,身体几乎要四分五裂,心痛如绞地编织著拒绝的言语。
「可是,那,那我不把吉他还你喔?」
磷挑衅似地说。
「可以啊,我不弹了。」
「欸?」
至此,我第一次见到磷犹豫动摇的表情。
「所以也不需要吉他了……你高兴的话,现在把它砸了也可以。」
「!」
磷更用力地抱紧吉他。
如果硬抢的话说不定会害她受伤,我犹豫了一下;就在这个时候。
「不行!」
磷就这样抱著吉他,脱了鞋往楼梯那边逃。
「啊、喂!?」
我慌忙要追,结果磷停在楼梯中段往下看著我。
「你要是再过来,我就往你那边跳!飞天扑击喔!」
她依然抱著吉他,眼中流露著强烈的意志放话。
「……」
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?
够了。
不要再跟我扯上关系了。
「……虽然你什么都不知道……」
悲伤的,我的声音颤抖著。
「……我还会跟今天一样伤害你喔,所以不要跟我扯上关系,好了,赶快回去,拜托你,出去吧……」
这是我真实的心情。
每说一句拒绝的话就纠结一次,我很高兴磷黏著我,因此拒绝磷变得益发痛苦。
即使如此,我也已经崩坏到磷在我眼前、我却连要逃的意思都没有,希望永远品尝这份痛苦,只能拜托她离开。
「……那,我也说会让你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喔。」
不知道为什么要相互比拚,磷不可思议的言行让我不由得抬起头看她。
啊啊,够了。
我无法抗拒那双眼睛。
「我在河岸边有说过吧?有首我从小就有印象的歌。」
她是指我们在河畔遇到那天嘴里哼的歌,鼓励病床上的磷,让她认识Animato animato的、出处不明的歌。
「总觉得你的吉他声音,跟那首歌很像。」
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到这件事。
「你或许只是很单纯地弹了Animato的曲子,不过,总而言之,我那时候就觉得吉他手唯有你能胜任了。」
我就这样看著磷,听她说。
「忽然和这样的人相遇,而且转学第一天就发现这个人在同一个班级……虽然你可能不知道对此我有多高兴、有多安心,但我非常、非常开心喔。」
想想,这也是理所当然的。
磷一直都在住院,今天是她第一天上学,一定会觉得不安。
再加上那时磷已经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。说不定正是因为在她打算好好度过学校生活的这个时间点,突然发现了跟自己梦想有关的同伴,所以才产生了那种破天荒的能量。
「我迷上你的吉他声音了,所以不管怎么样,都想跟你一起组团。」
我并不是想听到这种话。
我不需要这种听了会让我开心的话,不需要这种只是没有意义的、让我越来越放不开手的话。
我明明希望她现在就用冰冷的、放弃的、死心的话击倒我,这么做对现在的我来说才是救赎。
从嘴里硬挤出话来似地,我小声地说。
「……这样的话,你赶快……去找代替的吉他手。」
可我清楚得很。
磷这个眼神的结果。我没有成功阻止过磷的任性,磷也没有放弃过。
无论如何都要跟我搭档组团的话,会占去磷宝贵的时间吧。
我一定要避免磷把心力花在这上面,不要浪费她短短的时光。
「在你找到代替的吉他手期间,我就陪陪你吧。」
「真的吗!?」
「……嗯。」
就只到找到代替的人为止,不要浪费磷的时间;我一边在心底复诵,一边缓缓点头答应。
磷的表情像盛放的花,极其危险地在楼梯中段跳起来。
只要看过一次,就无法再次让这个笑容染上阴影了。
是日,我便展开行动。
「店长人脉广,我想很快就能找到代替我的人。」
「喔──」
「……你有打算要找代替的人吗?」
「欸?啊、啊啊、嗯,当然有啊怎么了?」
她大概还有些警戒吧,一直抱著我的吉他;我带著磷,前往成为我们据点的那家乐器行。
原本这一天流程应该是知道这一带的练习室都不租给北高生的磷,缠著我到学校附近的公园,在练习兼模仿街头歌手时被店长发现。
店长不仅和音乐人关系好,还无视市内不准租练习室给北高生的决定,提供我们练习的场地;她的存在,帮了我们大忙。
要找代替的吉他手,当务之急也是介绍磷跟店长认识。
「这里?」
「啊嗯。」
在车站前的小路上。
静静伫立在那里的四层楼建筑,是店长的城堡。
既没有招商的广告,从室内也透出了亮光。
走进店里,在柜台吞云吐雾兼发呆的那个人「嗯?」地看向我。
「啊咧──?你是阿智吧?超──久不见的。」
穿著皱皱的宽大衬衫配牛仔裤,没有什么化妆感的漂亮脸孔松软软的。一脸想睡,语气像是对什么都没兴趣似地有气无力。
「……您好。」
我莫名地有些紧张,带著点犹豫开口。
「啊,是Animato!」
磷对店里的BGM有所反应,兴致高昂地喊出来。
店长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到磷那边。
「什么,你知道啊?」
「我是这团的大饭!」
磷双眼放光,挤到坐在柜台里的店长跟前。
「店长也喜欢吗!?」
「算是吧。什么啊,想说一直没看见你,终于找到知音啦。」
店长隔著磷的肩头对我说。
「怎么说?」磷转头看我。
「这家伙也喜欢Animato喔,什么,你不知道吗──?这样姐姐全部都跟你说唷。」
店长从里头拉来两张圆椅子,贼贼地笑了。
磷轻轻坐在一张老旧的摺叠椅上,跟店长之间隔著收银台,嗯嗯地不住回应,专心听店长的爆料。
「那个啊──智是在我们家买的电吉他,因为喜欢同一个乐团,所以我用优惠价租他练习室,但这家伙对自己的吉他技术没信心,因此没去参加乐团成员甄选,也不好意思找乐团成员,就只有Animato的曲子弹得很好;哎,这要说优秀也算优秀啦。」
「嗯嗯。」
「然后啊,他就这样一个人单干,所以在不知道北高禁止乐团活动的情况下,凭著一股憧憬就去考了;而且他本来就不是个功课很好的人,好像读得很辛苦啊?我大概已经两年没见过他了吧。」
听店长一串爆料完,磷嗯嗯不住地点头。
「阿智!没问题的!我可以当你第一个乐团伙伴,也会教你功课!」
「为什么好像变成我在拜托你啊……」
我叹了口气,转向店长。
「因为这家伙吵个没完,所以我稍微陪她一下而已;今天来这里,是想介绍她给店长您认识,好找可以代替我的吉他手。」
「蛤──?突然来这么一下,我没有理由帮忙吧,麻烦死了。」
店长用手撑著脸,意兴阑珊地说。
尽管这反应理所当然,但因为记得之前的那三个月受过店长各方帮助,一下子被这样乾脆地拒绝,我有点退缩。
「嗯──不过也是啦──」
店长一脸思考的模样,提议道:
「总之啊,这孩子,那个,你是叫磷吧?先唱一唱让我听听看;你们可以用练习室。剩下的等唱完之后再说。」
店长应该是要先看看磷的实力,再来谈要不要帮忙。
「……这个……」
跟兴致勃勃地喊「好好!我唱我唱!」的磷相反,我无法一口答应。
「不,我们还没有合乐过……」
光是像现在这样跟磷一起行动,我的心就阵阵刺痛,要是再能和磷一起演奏,我怕我的心情就要瞒不住了。
「没合乐过?那更要试试看了。明明就没一起演奏过,却说要找代替的吉他手,我不懂这其中的意义是?」
店长说得很有道理,我无法反驳,跟著兴致高昂说「加油喔」的磷一起上了三楼的出租练习室。
打开厚厚的隔音门,磷迫不及待地从我旁边穿过去站到麦克风前面,跃跃欲试地笑了。
「要唱什么!?」
这是曾经应该持续下去的风景,也是我无法再次拥有的风景。
这样下去搞不好会不小心流露出想永远待在磷身边的心情,我压抑住自己的感情,声音冷硬起来。
「嗯……」
我一边故意不看磷,一边从箱子里拿出吉他,接到练习室两边的喇叭上。
「『远距离恋爱爆击导弹』一类?」
「好耶!我超喜欢这首歌!」
我没有回应磷的话,抱起吉他,咕嘟一下屏住呼吸。
心爱的吉他被我放置了两个月以上,像是确认弦的触感似地,我开始演奏。
虽然挑了难度相对低的曲子,可手指依旧非常僵硬。
就算只是为了博得店长的协助,我也不能弹得这么差……我拚命地回想演奏的感觉,但身体紧绷,弹得很不顺。
这不只是因为两个月的空白。
还因为越是压抑对磷的心情,我其他的情感也越是随之消失,情绪死板,所以弹得处处出错。
不过,无所谓了,这样说不定比较好。
磷的歌声一定不会被我乱七八糟的吉他给影响,得到店长的赏识吧,还说不定会因为我弹得这么烂,店长也说服磷找其他人代替我也未可知。
这么一来就会如我所愿;我继续压抑情感弹奏。
然而。
「……啧。」
就在前奏结束,进入A段的时候。
磷的歌声和我的吉他声音重合。
这个瞬间,我只有指尖像是其他的生物、赋予其生命似地开始动起来。
那是我在磷死后的两个月间,每天每天一直盼望的感觉。
想全身沐浴在磷自由舒畅、深植人心的歌声中,享受心灵撼动不已而拨弦的快感。
即使曲子结束,身体的热度还是没有减退,也没有想罢手不弹的意思。
虽然脑中反覆提醒自己不能被这种高昂的感觉吞没,但磷动人心弦的歌声、灿烂的笑容,轻易地就磨钝了我找到代替的吉他手后就立刻跟磷保持距离的决心。
沉坠到最深最深的感情被引了出来。
明明只打算弹一首的,手指却停不下来;不知不觉间,我硬是在曲子的最后接上了下一首歌。
成了即兴的串烧歌曲。
当然连接的部分乱七八糟,磷也「这什么呀──」的笑起来。
跟磷这么接近,再次和磷一起玩音乐。
甜美的高昂情绪填满我的心,于此同时,激烈的痛楚烧灼著我的喉头。
我明明不是个可以跟磷一起开心表演的人。
但我沉溺在自己一直想要的感觉里,心情完全煞不住车。
结果,在我差不多要弹完Animato animato全部的歌之前,都弹得停不下来。
「也不用找代替的吉他手了嘛──」
「对呀──」
演奏结束后,店长和磷一搭一唱起来。
「吶,虽然我不知道智是怎么想的啦,总之我会帮你们加油的喔,三楼的出租练习室没有人租的时候,你们也可以自由使用。」
「可以吗!?」
磷听了店长的提议后兴奋地探身。
「OKOK,好久没有碰到Animato的大饭了,姐姐开心。」
「啊咧?但如果租练习室给我们的事情曝光,会很麻烦吧?」
磷像是确认似地看向我。
没等我开口,店长不在意地说:
「没关系没关系,不管有没有曝光,也改变不了这家店经营惨澹的事实。」
「……借不借无所谓,店长。那个代替的吉他手……」
「啊──好啦好啦,我知道我知道。」
结果这一天,找代替吉他手的事没有明确的结果。我和磷就这样离开了乐器行。
天色已经晚了,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送磷回她家。
面对因为第一次演奏而兴奋不已的磷,我尽可能地冷淡回应她的话。
但磷始终都带著笑容,语调高昂;到玄关时回头,用她天真又呆呆的笑容对我说:
「今天真开心!明天见唷!」
「……喔。」
在一个人回家的途中,我突然痛到蹲在没有其他行人的路边。
即便大口大口喘气,那梗在我胸口的块垒却一直没有消失。
「我在干嘛啊……」
明明决定不再跟磷有所牵扯了。
可又不知不觉地一如往昔,跟磷一起度过。
我沉溺在音乐交叠的整体感当中,当她笑著跟我说「明天见」时,被磷需要的喜悦,刺激著我必须压抑的心情。
「……不要误会了。」
我对自己警告似地低语。
「磷只是把我当成乐团的一员。」
想起来啊。
磷对我的告白抗拒得有多激烈。
总是天真笑著的她是那样的慌乱,语气是那样的强硬。
如果我不能抹去喜欢磷的心情,就不应该接近磷。
即使如此。
我低头看著还留存著拨弦触感的指尖;我曾经以为再也听不见的、磷活生生的歌声,渗进那里。
我把头埋进膝盖间,说出骯脏的话语。
「……我、已经、不想放手了。」
磷她需要我,说想跟我一起开心玩音乐。
这样的话,只要我到最后都不说「我喜欢你」,剩下的三个月,是不是就能跟磷一起度过了呢?
我脑中满满的都是这种自以为是的念头。
到底是谁说喜欢上别人的心情是美好的啊?
到底是根据什么理论才有这么愚蠢的想法啊?
至少,我是如此地丑陋。
「我有重要的事情宣布。」
不知道跟磷的距离要保持多远,合乐后就这样过了两天。
到学校后,磷招手把我叫到没什么人的地方,大大地笑开。
「这周末要在车站前的LIVE HOUSE表演喔!是我们值得纪念的第一次LIVE!」
没有贝斯手,也没有鼓手。
距离第一次合乐只有两天的无经验二人组。
以这种状态投入LIVE不是没常识就是狂,但我已经知道磷是认真的。
「来,这个,是你要负责的部分。」
磷把LIVE门票递给我。
一张一千五百元,共二十张。
乐团成员还没全部找齐的第一次LIVE,这个门槛满高的。
连买学生票去看电影都会犹豫,一个不知来历的乐团。门票一张一千五,根本没有理由早早卖完。
「……」
我沉默地低头看著LIVE门票。
光是合个乐就这么不想离开磷,若办了LIVE……。
「……突然说要办LIVE……得先好好再练习积累或是找乐团成员吧。」
我试著抵抗,但是。
「店长说了,阿智只会一直碎碎念不会来真的,所以要先给你来场震撼教育。」
用跟之前一样的理由拒绝LIVE的我,再度败下阵来。
……不,不过,走到这一步,如果找不到代替的吉他手,我无论如何都得参加这场LIVE了吧。
参加这场LIVE是之后找到鼓手与贝斯手的契机,为了让磷的文化祭LIVE能成功,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活动。
再加上──。
不知道是不是误会我的沉默僵硬是因为紧张,磷一直保持微笑地说:
「没问题啦!我们的表演,一定会吸引非常多想成为乐团成员的人的!会变成开后宫状态喔,还会有很多反对乐团禁止令的粉丝!欸嘿嘿嘿嘿。」
沉醉在自我想像里的磷,在听到预备铃后折回教室。
我没办法在这么开心的磷面前说,我不参加LIVE。
「好,那就明天交喔。」
我看著今天班会上班导发下的纸皱眉。
那是暑假前家长、老师、学生三方面谈的升学就业调查表。
无法跟磷拉开距离而觉得痛苦的情况,在这样的日常生活中多不胜数。
班会结束后,磷立刻到我桌前,呆呆嘟著嘴『唔──』地说:
「大学好多间唷,不知道要选哪个。」
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本来只要安全地照之前的记忆重来一次就好,但在知道磷来日无多之后,我说不出任何神经大条的话。
「总之我就选阿智的程度能考上的大学吧。」
磷一脸游刃有余地说。
其实磷的成绩极好,考转学考时她同时接受全国学力测验,考出只能怀疑是误植、篡改、或是用某种手段作弊的高偏差值,从会长手里抢下全学年第一名。
在漫长的住院生活中一直憧憬学校生活的磷,唯一能做的事情,就是念书。
「你啊,没有这样选大学的啦。」
我没有看嘻嘻笑得像个恶作剧孩子似的磷,从教室后面拿了写著学部学科大全的一大本书,在桌上摊开看。
磷见状「呜啊啊啊啊」地抱头苦思。
「不要拿出这个像升级版电话簿的玩意啊!」
「太夸张了你。」
面对我冷冰冰的话,磷也打从心底开心地笑。
这个时候,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呢?
在病床上,她曾透露本来是能撑到毕业的。
反过来说,她那个时候就知道毕业后完全无法生活。
她八成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去上大学。
即使如此,磷那个时候还是笑著聊她不可能拥有的未来。
不只是这个时候。
在她倒下之前,从车站走到大学时也是,她都是打从心底觉得开心。
不仅跟我聊大学,还聊了更长远的未来。
为什么磷可以这样笑著呢?
是因为不知道身体的状况?或是因为讨厌被同情?还是为了避免奇怪的担心阻碍了在文化祭办LIVE的路?
又或是和朋友像现在这样各种烦恼著未来这件事本身,对磷而言就很有趣也未可知。
一定是这样的。
不会错的。
不这么想的话,在单手拿著调查表天南地北乱聊的磷面前,我很难保持平静。
就这样,我没什么干劲地迎接这个周末。
「真是的,结果几乎都是我在卖票啊。」
礼拜六傍晚。
我跟磷朝著离车站南口商店街有段距离的LIVE HOUSE「ABANUS」走去。
去参加确认器材、当日顺序的前日彩排。
「我也有认真卖票啊。」
「你卖了几张?」
「……三张。」
「我十七张喔!」
不不,磷这本来就异常。
如果被发现在玩乐团会很麻烦,所以北高生之间不会互相推票。
这种情况下自然会去找国中时期的同学,但没有旧识的磷是用上门推销的方式,把票卖出去的。
为了卖出这十七张,她走了将近一百户人家,真的很可怕。
我为了把票销给国中同学,也努力到几乎要把自尊跟灵魂一起卖掉的程度,但还是比不上磷的力量跟执著。
走一走,我们到了「ABANUS」。
这个我和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演的LIVE HOUSE。
就在彩排结束,为了让下一组乐团方便作业而早早从舞台上撤下时。
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叫住我跟磷。
「我还是确认一下,你们真的不是北高生吧?」
「啊噗哈哈哈!」
呼拢得超明显的磷绷紧身体,发出奇怪的笑声。
我把磷拉到身后,站到工作人员眼前。
「不是。」
「不是就好……那间学校的教务主任非常啰嗦,光是知道客人里有北高的学生就会叫警察来,会有人投诉啊。」
工作人员苦著一张脸。
「那是标准绝对嫁不出去的类型啊,哇哈哈。」
工作人员说完对教务主任很一般的评价之后,为了准备下一场彩排回到负责区域。
磷从我身后探出头,一脸慌张的模样。
「我们当天变个装吧,我戴墨镜,阿智你戴面具;我们的团名刚好也是这种感觉嘛。」
磷报的团名是「NANASHINOGONBE」(注:又写作「名无しの権兵卫」,类似「张三李四」、「无名小卒」之意。)这个毫无品味的名字。
「……为什么这家伙书读得这么好啊?」
「才、才不是!我取名字的品味才不只这样呢!我有找齐四个人时用的正式名称!这只是(暂定)的啦!」
那个找齐四人时用的名字当然也俗到不受好评。
翌日。
在店长那里练习几次之后,我们徒步前往LIVE HOUSE。
我们是第一个上场的,opening act,也就是暖场表演。
来听LIVE的客人几乎都是为了听之后预定上场的有名乐团而来,如果能一扫那种不舒服的气氛、展露出让会场嗨起来的实力,我们这种无名的业余团体也能一举成名──这是磷从店长那边听来后兴致勃勃地告诉我的,但一般而言,第一次的LIVE应该都没这么乐观。
磷是例外中的例外。
「接下来,我们的传说开始啰!」
指著通往位于地下室的LIVE HOUSE入口,磷信心满满地笑了。
入口旁边有个小小的黑板,上面写的演出顺序上,知名的业余乐团团名连在一起;最上面的一个,写的是俗到不行的「NANASHINOGONBE」。
「阿智,你紧张吗?」
「……还好。」
现在的我有几次上台的经验,所以比当时紧张到想吐的状况好一些。
但这之后要发生的事情──正确来说是想到那件事情,还是心情沉重。
再加上最可怕的,是我要和磷保持距离的决心,似乎会因为LIVE完全瓦解。
看到我僵硬的表情误以为是紧张的磷,对著我「呜噗噗噗」地刻意露出笑容,
「没问题啦!阿智长了一脸很有吉他手样子的坏人脸,也会马上习惯上台这件事的。」
「你脑袋里的吉他手到底是什么形象啊?」
「好,走吧。」
磷像是跑进游乐园似地,迈步朝地下室走去。
一直引领著我们的背影。
我压抑著自己涌起的心情,回想在病床上慌乱的磷来警告自己。
(……不可以随波逐流,不可以误会!)
我像是要咬出血似的紧咬著自己的唇,追在磷身后。
「……」
上了舞台,灯光一打,我动弹不得。
要在这么多的客人面前,站在高一段的舞台上,展露自己的吉他技术。
这对不习惯的人而言,会处在非常非常紧张的状态中。
但现在的我,已经不是当时的我了。
为了遮住自己的脸,我戴上磷准备的便宜角色面具,虽然呼吸困难,不过没有特别大的阻碍。
我跟当时因为紧张到发抖,应该下的第一个音就华丽的失误,脑袋完全空白的自己已经不同了。
即使如此,我在舞台上还是僵了一下。
在LIVE会场里面满满的人面前,即便躲在面具后依然看得出眼神发亮的磷。
还能在那么多人面前跟磷一起表演,我高兴得无以复加;我明明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,可在舞台上还是忍不住情绪高昂起来。
在曾经以为不会有第二次的正式演出前,我完全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。
所以动弹不得。
如果在这里弹出了第一个音,是不是就无法离开磷了呢……?
但如果不弹的话,就会让期待LIVE的磷难过。
会毁掉一个让磷开心的回忆。
但是……。
因为脚灯的逆光而几乎看不清脸孔的观众群中,开始「怎么了?」的骚动。
就在这个时候。
『第一组!森山磷!要开始唱了!』
磷紧握著麦克风架,朝我露出猛兽般的笑容。
这是跟之前我一样在舞台上动弹不得时相同的行动,是磷第一次直击我心时的笑容。
「Animato animato的『再见监狱教室』!」
就只是理所当然地用清唱对抗眼前的观众,用充满著「吶,很有趣吧?」的视线与歌声朝我伸出手,跟之前的时间点相同。
这只手曾将我和磷用音乐相系,将阴暗的我带往有光的地方、带到她的身边。
我几乎是立刻就要弹起来,但在教室里拒绝磷的景象盘据脑海。
我不知不觉间抓住了磷的手,无法演奏。
「……抱歉,磷。」
明明我已经没有牵住磷的手的资格了。
被磷的歌声引领,手指变成其他生物的感觉。
指尖拨弦的感触,还有演奏出乐音增幅后让身体摇摆起来的舒畅感,这个乐音与磷的声音重叠的快感,一切的一切都直接贯穿了我。
随著我们歌声跳跃的无数影子。
位处跃动中心,充斥整个阴暗狭窄的LIVE HOUSE、让连结每一个人的电源信号炸裂的全能感。
磷的歌声在整个会场回荡,包覆全身,透过吉他融为一体。
总觉得只有在跟满脸笑意的磷一起表演的时候,我跟她在一起的疼痛和罪恶感,才会稍微减轻一些。
我们的表演时间很快就过去了。
「……」
演唱进入最高潮,我计算著时间点。
我不想结束,想再多表演一些;但不在这边出包的话,磷就无法跟鼓手和贝斯手相遇。
不管有多想把现在的时间攒在手里,不过为了让磷能顺利组成乐团,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。
辅导老师来LIVE HOUSE巡逻,揪出我们真实身分的时间好像是──现在。
我一派自然地让身体随著激烈的演奏摇摆,然后装出脚被舞台上的电线绊倒的样子,摔了一大跤。
摔倒的时候,刻意用手把面具拨开。
我就这样站起来,在确认磷「啊!」一声喊出来、注意到我滑脱的面具时,装做慌张地重新戴好。
就在我接著重新拿好吉他,继续演奏的时候。
「欸!?什么什么!?」
脸色大变的工作人员从舞台边冲出来喊我们,演奏中断,我跟磷躲到一边。
就这样,我和磷第一次的LIVE瞬间落幕了。
「请尽力避免再发生类似事件。」
LIVE HOUSE「ABANUS」的事务所在大楼一楼。
我和磷坐在事务所的椅子上,抬头看著用严厉态度跟一群穿著同样上衣的工作人员说话的人。
北高的教务主任,布施敦子。
她跟在来LIVE会场巡逻的辅导老师旁边,满脸不悦地皱紧眉头。
神经质地用手指把锋利的镜框推回原位后,转而看向我们。
「森山同学,关于你的遭遇,在你办转学手续时就已经听过也了解了;虽然第一次的学校生活让你很开心,但这绝不是破坏校规的理由。」
「可是──」
「学校并不只是念书,也是学习这一类事情的场所;为了将来,你也要学会跟周围的人协调。」
冷冰冰的教务主任压得磷无从反驳。
气势高人一等的磷,面对这样冷硬的说教也屈居劣势。
我偷看磷的侧脸。
她一脸悔恨地咬著下唇。
在我因为教务主任的说教与工作人员百无聊赖的态度而吓得发抖时,她对那些关于将来的话,会多有想反驳的冲动啊。
「因为你们引起的问题导致LIVE一度中断,有五十张退票。」
教务主任看著从工作人员那边收到的纸跟我们说。
是因为你们发现我们的真实身分,立刻跟工作人员抗议造成的吧;尽管我想这么说,但现在的气氛实在说不出口。
「损失约八万圆吗?跟他们的父母联络索赔。」
「不,那个,请不要联络家里──」
「这不是你们两个高中生负担得起的金额才对?」
虽然知道这是事实,但教务主任也对我的请求充耳不闻。
是打算透过通知父母,给我们的行动下第二道封条吧。
「我会利用暑假打工赔偿的。」
「你以为高三生的暑假是什么?」
教务主任完全不接受。
「是准备升学考试,最该努力念书的时期;尽管我不知道你们毕业后是希望升学还是就业,然而不管选择哪一条道路,拥有最低限度的学历都是个保险;音乐之后要怎么玩都可以。幸好这次犯的错误是用金钱可以解决的事情,现在就由父母来负担这笔费用,为了你们的将来,先要有个学生的样子好好念书。」
在无法反驳的我们面前,教务主任指示班导跟我们父母联络。
就在这个时候。
「老师啊,你的脑子怎么比以前还硬啊?」
事务所的门被推开,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。
「就说了你早点去结婚啦。」
无视事务所里沉重的气氛,用平常的态度开玩笑的,是一脸惺忪的店长。
「你……」
教务主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宛如再也不会消失的那种深深刻痕。
「等一下,优小姐!」
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朝店长走了过去。
「是你说没问题的,结果这不是北高生吗!」
「抱歉抱歉;那,门票喷掉几张?这些够吗?」
店长从皱皱的口袋中拿出皱皱的十张万圆大钞。
「欸,不,八万就很够了……」
「那,多的就当精神赔偿,然后附赠器材维修怎么样?」
「……拜托优小姐的话机器会死透,不用了。」
「什么啊,你们一个个都看扁我──」
就在店长顺手叼起烟要点火的时候,教务主任责备似地严厉出声。
「是你教唆他们的吗?」
「被当成坏人了呀;我只是稍微帮了他们一把而已。」
店长四两拨千斤地转移了教务主任的压力,指指事务所的门。
「好啦,你们两个人可以回家了。这人是我学生时代的导师,我来跟她说。」
「这什么自以为是的──」
无视来势汹汹的教务主任,店长依然一派平常的样子。
店长再帮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回去的我和磷一把。
「吶,今天建议你们上台唱LIVE的人是我,就收个残局;但是要还我八万喔。好啦,再不赶快回去我要加利息了。」
「「谢谢!然后,不好意思造成大家困扰了!」」
向店长和工作人员道歉后,我跟磷跑出事务所。
出店门后,我拿智慧型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。
差不多是按预定重现一遍之前发生过的事。
「啊啊啊啊,好恐怖啊啊啊啊!」
从LIVE HOUSE逃出来之后,我们两人一路漫步到车站前。
磷的家在车站北边,就在北高附近,所以自然就变成我送她回家。
「还不是因为阿智像漫画一样耍笨!」
「就说了抱歉。」
磷嘴巴上气鼓鼓地抱怨,但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开心得很。
「好想早点再唱下一场LIVE唷!」
她一点沮丧的样子都没有,像已经看到下一场LIVE聚光灯似地闪闪发亮。
「……嗯。」
我重新抱好吉他,开口问磷。
「教务主任刚刚说,这是你第一次的学校生活,是怎么回事啊?」
直到最后,我都还很犹豫要不要问这个问题。
因为这虽然是为了要触发揪到鼓手跟贝斯手这个方向必问的问题,但这一问出口,我似乎就无法与磷保持距离了。
不过,或许不论走哪一条路,一旦经历过那场LIVE,我就不可能跟磷保持距离。
面对我的疑问,磷不自觉地露出认真的表情。
圆圆的眼睛抬头看向我,像是在寻找自己的语汇与声音。
「你听过扩张型心肌病吗?我就是得了那种病。」
磷用比平常稍微低落一点的声音开始说。
那是对我而言第二次、对磷而言是第一次提到过去的瞬间。
磷在上小学前发现罹患了这种罕见疾病。
主要的治疗方式与磷的体质不合,于是她过著只能用人工心脏维持生命,等待心脏移植机会的日子。
在这段不仅是医院,连离开病房都难的生活中,支持著磷的,就是Animato animato的音乐。
跟同学一起组团,在校内活动大受好评,然后华丽离开。
这样的Animato animato对磷来说就是英雄,足够让与学校生活无缘的她产生莫大憧憬。
「所以,当移植顺利成功,可以去上学的时候,我非常非常开心,做复健也不觉得辛苦;比起治好自己的病,能去上学更让我开心。」
在磷过世后,我在心底已经无数次气过决定让她去上学的双亲跟主治医师了。
会这么痛苦,是因为已经知道磷在心脏移植后身体出现了异状却不阻止她,一切都是你们这些人的错;一般情况下,就算治愈率低,也应该会让她接受治疗吧。
但谁能强迫一个因为能去上学而露出笑容、欣喜不已的女孩,再一次住回医院呢?
而且极有可能就这样一辈子出不了院。
「今天的LIVE,我真的很开心。」
磷小跑步地跳到我眼前。
「我呀,一直都只会让人难过,我爸也好,我妈也好,因为照顾我,每次我病情恶化的时候都会露出心酸的表情,主治医师也在每次移植配对不成功的时候露出抱歉的表情,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必定无法让任何人微笑,就这样死掉。」
可并不是这样的;磷笑著说。
「今天的LIVE有多少客人呢,有超过一百人吧?虽然光线很刺眼我看不见,但大家都因为我们而开心!那样兴奋地跳、一曲结束之后就疯狂的拍手!」
之后,她说。
转过她伪装成已经治好病、恢复得与常人无异的身体,露出让人完全感觉不出早已知道自己来日无多的笑容。
「我是托了阿智的福,才这么幸福的喔。」
「……这样啊。」
为什么,她能露出这样的笑容呢?
用这样的笑容,说出和她谈到关于将来的时候一样的感想。
那说自己很开心的用词,那幸福的微笑,这一定是本人。
但知道自己来日无多,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生活只有几个月就要消失,一定是痛苦的。可是,为什么?
我忽然涌起一股想抱紧磷的冲动。
磷那比之前的我所想的,没这么笨没这么天真的笑容,让我珍爱不已。
现在的我已经喜欢上磷了;不知道什么时候,又会因为这份心情伤害到她,所以我已经不能再跟磷在一起了。我反覆地告诉自己。
……但是,磷笑著对我说,是托了我的福才这么幸福。「待在她身边也无所谓吧」的心情仍然蠢蠢欲动。
因为磷转学过来后的三个月,她不是一直笑著待在我身边吗?不是对我笑得这么开心吗?为了让磷永保笑容,我不是该确实地按照之前的一言一行,重现那三个月吗?
心被烧灼般的痛苦让我的意识飘离,我咬紧嘴唇,用疼痛集中注意力。
「阿智你不开心?还是讨厌吉他?」
这时候,磷突然怯生生地出声问我。
这句之前没出现过的话,让我终于注意到自己的脸色变得超难看。
于此同时,我发现自己又让磷难过了。
深呼吸一口气之后,我开口。
「不,超开心的。」
见到我露出笑容,磷也松了一口气,表情缓和了下来。
胸口一阵阵刺痛。我几乎要立刻丢掉笑容叫出声。
不过若磷对我微笑,我就会把一切的痛苦与悲伤统统藏起来。
「……」
到这里,我不经意发现,磷的笑容不也是一样?
为了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享受最大的乐趣,为了她自己、以及和身边的人一起度过最棒的时光,所以尽量不去想自己身体的事情不是吗?
反正都要结束了,那就用幸福塞满这段时间吧。
她或许是瞒著心里一切的疼痛与不舍笑出来的。
那么,我也这么做吧。
或许拿来相提并论太过了。
可是如果磷直到最后都在隐瞒她的身体情况,那不管多痛苦,我也得隐瞒自己的这份心情到最后。一定要瞒到最后。
我必须扼杀这份心情,一言一行都跟之前一样,努力让磷常保笑容才是。
或许不从磷身边逃开,就这样修正让她在最后的瞬间能说出「幸福」、「无悔」的过去,只要抹去她在病床上时跟她告白的过错,才是在最后的最后伤害磷的我必须要去做的补偿。
我一边露出笑容,一边对磷说。
「……不能再说要去找代替的吉他手了呢。」
「欸!?这是你愿意接吉他手的意思!?」
磷的笑容宛如盛放的花,我只回了「嗯」。
接著,磷突然朝著夜空举起手。
「呜喔喔喔喔喔喔!」
拚命地大吼。
吹散周围的低气压,像个笨蛋似的声音。
虽然过程有些不同,但磷在跟以前差不多的时间点大吼,我也按照记忆说出同样的话。
「脑子也治一治比较好吧?」
「啊,干嘛这样讲!干嘛这样讲啦!」
磷冲过来拍我的肩膀。
「怎么说,讲一讲又想唱歌了,阿智也终于对我卸下心防了!」
「那是你说的。」
「最后一首歌在进副歌前就中断了,我还没完全燃烧啊!」
磷蹦蹦跳跳地左右张望。
车站北口一片寂静。
乡下特有的现象;明明还不到深夜,不过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烟。
周围的建筑物几乎都是早早打烊的店,没有民宅,因此真的没有行人。
只有交通号志闪啊闪的持续运作,稍微有点噪音,应该不会影响到别人。
「喔!发现舞台!」
磷找到的,是巴士站另一头的广场。
广场一隅有一个比周围高几阶的区块。
在这个背后有奇妙造型艺术品的谜样空间,常有舞台活动利用这里进行。
磷在那个空间中央站好,像拿著麦克风似地手握成拳,放在嘴前。
「阿智!准备演奏!曲名是『全力奔跑兔』!」
「没喇叭喔──」
「可以啦,就这样弹。」
「没有声音喔……」
但我还是像被磷硬压著似地照她的要求演奏。
软弱无力的弦音响起,磷爆笑出声。
「哇啊,弹超烂!」
「你不硬来就不会这样啊──」
前奏结束,磷的歌声重叠了上来。
没有什么音量;我们都还带著LIVE时留下的疲惫,表演起来有气无力的。
但没有中途停手的意思,还想从头开始弹一遍今天LIVE上表演的曲子。
不知不觉间,周围聚集了一些听众。
在没什么人烟的车站前,有一个地方现在还开著。
就是许多北高学生常去的补习班。
那些用功到现在的考生,应该是被磷的歌声吸引过来的。
我的吉他声音绵软无力,连磷听不听得见都不知道,所以吸引他们驻足的,不会是我的吉他声。
就在客人们也开始嗨起来的时候。
「大半夜吵闹的社会垃圾就在那里。」
会长从幽暗的另外一头带著警察过来,指向我们。
我知道半夜聚众吵闹很烦,但这附近没有民宅,带警察来实在太超过了;真是连一点小事都不放过。
「呜哇!那真的会出事!」
磷一边蹦蹦跳跳,一边朝著混有北高生的听众挥手喊「快逃快逃!」。
「说起来,会长好像也在那所补习班补习啊。」
我迅速收起吉他,重新背好。
我跟磷还有听众们像小蜘蛛似地各自散开,四处窜逃。
听歌的补习班学生还好,但身为主犯而且几十分钟前才留下前科的我们要是被抓到就完蛋了。
「嘿嘿嘿,脚好酸喔,阿智背我。」
「不要开玩笑了!」
我一边跟磷一起躲警察,一边偷偷观察周围情况。
有两条人影,在远处望著引发骚动的我和磷。
知道事情朝著我记忆中的过去进行,我松了一口气。
「……」
我看向就算正在躲警察还是一脸开心的磷侧脸,心里依然阵阵刺痛。
但是,我已经不再犹豫了。
为了重现能让磷一直充满欢笑的三个月,我要掩盖好自己对她的心情。
扮演在喜欢上磷之前、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我。
然后,只抹消对磷告白的这段过去。
迷失的道路终于有了方向,这就是我在这第二次的夏天里该做的事。